3 「你現在要把玉子燒剁碎。」宜熏在她家的廚房裡教我做她從小就愛吃的料理。 於是我幫忙切碎超市買回來的玉子燒。她在旁邊用扇子搧著醋飯,小心翻弄,熱騰騰的蒸氣撲上來。 「然後,」她用下巴指著濕黏的煙燻鮭魚,從袋子裡取出來弄得我滿手魚油,「隨意撕碎就好。」她的下巴上還有一顆白色小痘子。 於是我拆開油膩的包裝,捏著油滋滋的肥魚竟有些溫度,徒手撕,林木火烤氣息混著空氣中的醋香。 剁碎小黃瓜,非常碎,丟入漸涼下來的醋飯,拿黑芝麻粉並開始撕碎香噴噴的龍蝦肉,再撕另一盒的生鮪魚、干貝、海帶,整隻手都要是海味油脂。 朝鮮海苔撕碎。羅美生菜撕碎。羅勒撕碎。丟入毛豆,鋪上蟹肉。淋醬油、美乃滋、凱薩醬、辣醬。 油油的手捏沙拉用的夾子,熟練地攪拌。 那是我第一次吃poke這樣的食物,超市裡買來的蛋白質和蔬菜加上醬料當做沙拉拌起來就好。 我們配著她愛喝的康普茶吃完整鍋食物。接著她要做奶昔,果汁機裡放了幾乎半桶的無熱量冰淇淋,加很多的鮮奶,整瓶的鮮奶。我們肆無忌憚地吃喝。「OMG我們是左膠。」她忽然嘆了一聲。 這是陳美玲永遠也不能看懂這樣陰陽怪氣的飲食方式。 她的料理非常單純、正派、傳統、陰陽調和。 她想到的是辛香料、米酒、火侯、食材必須新鮮、醃法。 都是小時看起來無聊的食物,長大後好像才能稍微理解。 她過世後的世界卻更像是一鍋廚房裡隨意混亂的夏威夷飯。 一部分我熟悉的陳美玲被丟進鍋子裡。一部分我從未認識的陳美玲被丟進鍋子裡。一部分我能掌握的我被丟入。一部分失控的我被丟入。攪拌攪拌,有些陰暗的角落發出光;有些快樂的回憶竟是隱隱傾斜。我看見陳美玲在麥當勞餐廳裡排隊,她熟練地用手機付款,上面Line 的訊息不斷傳來通知訊息。 其中一則訊息來自我。我告訴她,我想吃大麥克,單點雞塊,我實在對薯條還好。 我告訴她我不想了解她說的蕃薯籤,但薯條這樣的食物趁熱吃最好,所以能內用就應該內用。 4 每一種食物都是鄉愁。旅行時如果思念台灣了,就到麥當勞吃點東西,那裡的環境跟台灣一樣。在麥當勞吃東西就覺得回到了台灣。 一樣的桌子(材質似乎是一樣的。)一樣的自助點餐機。 一樣的醬料(有人說糖醋醬不同,但我吃不出來。)一樣的薯條口感。 一樣的燈光。 洗手間的洗手乳、消毒液也是一樣的,氣味也是一樣。 我幻想將來有天到了遙遠的異國,可能是為了工作,可能是為了逃難,然後有天我想起了福爾摩沙,想起那些青春時代的深夜,靈魂乾燥,我就會找一間麥當勞坐下來吃東西。 童年與世紀末重疊的台灣人都曉得麥當勞曾是一種高級的食物,大人給予兒童的獎勵,通往世界的味覺窗口。每當美國推出強檔電影,麥當勞就會有相關套餐及玩具,每次吃麥當勞就像看美國電影,覺得是很奢侈的體驗,就像學美國英語、講美語,聽起來就是高級,都是世紀末的華麗。陳美玲的生活卻是遠離消費社會的。我從來無法想像她站在精品百貨,也很難想像她一個人上餐廳吃飯。她沒錢,她就算有了錢也都是為了家庭的務實需求。 發票也是務實的存在。 「發票呢?」她問我。星期三提早放學,又因我考了班上第一名,陳美玲叫了部計程車,帶我去吃麥當勞。這是一種很高級的事:計程車好像私家司機,陳美玲是貴婦太太,司機要送我們上館子吃頓飯的高級事。 她要我去點餐,我也不用問她需要吃什麼,她永遠只吃麥香魚堡,套餐隨便搭,薯條可樂這種她吃不懂的食物最後都是我吃。薯條還沒冷,我把發票弄丟了。 「以後大概跟你爸一樣沒什麼用。」她冷說。她不喝冷飲,那口吻比冷更冷。「見微知著。」她補上成語。 我懼怕成語: 從很細微的地方就能看出全局方展,從我身上很小很小的一件事她就能知道我是個沒用的人。她將成語用在她對家的經營,對自己的要求,對我的要求。客人來到家裡的第一件事,通常就是驚訝整間老公寓一塵不染。每個人的床都是整整齊齊。 可是什麼事都是不完美的,無法強求。 我就是常常丟掉發票。張家就是因為幾個男人胡亂投資所以有財務危機。具體投資什麼,豪賭了什麼,我也從未弄清楚過。 但吃到麥當勞,我心底還是非常開心。 故鄉已快速蔓延至世界各個角落。 陳美玲也跟著旅行到許多奇異的世界。 她站在胡志明市的麥當勞裡,思索著我想吃的食物。她站在波哥大的麥當勞裡,思索我想吃的漢堡。她站在那裡,盯著點餐平板,努力維持自己的禮儀,然後從平板看見我的倒影。 我告訴她,昨晚喝太多酒,今天想吃炸雞。 我告訴她,她是全世界最糟糕的媽媽。 我需要她的時候,她不在。 父親跑去喝酒,我很久沒吃飯了,她也不在。 家裡被人斷水斷電,她也不在。 我想自殺,成癮酒精時,她不在。 我一個人去做HIV快篩,她不在。 弟弟的身體出了狀況,越來越差,陳美玲也不在。 你是全世界最爛的媽媽。我告訴她。 她還是結好帳了,拿了一張發票收好。 5 區間車晃呀晃,一邊是爬滿闊葉林的綠色山牆,另一邊是堆擠成團的乳白水泥小屋,上面蓋著抹茶色的鐵皮。 「我就是在想⋯⋯」陳美玲盯著電車外的風景,思索著想要說的話,「我根本就沒有想待在張家受盡委屈。」 她說話時停頓的那空白,讓我好著迷,她究竟在那空白裡思考了什麼?她對過往有了反思?在我眼前說話的陳美玲,與生前的陳美玲,有著不一樣的質感。她的話變多了。她的諷刺變多了。我不知道她對我的愛,是否也變多了。 「黑麻雀又拍了翅膀。」她盯著外頭的在建築間閃爍的紅夕陽說道。 1 珍珠阿姨曾經存在過我們的生命裡。 她很有可能是陳美玲生前最好的朋友了。陳美玲每過一段時間,就會搭二舅的汽車回台南,有時我也會跟著上車陪她回台南,其實是要幫忙提東西。 珍珠阿姨的服飾店要爬上階梯,鑽入狹窄長滿綠苔的黏糊糊小巷,有一口被封起來的破房和長得亂七八糟的榕樹,一排逐漸老去的商店,她的服飾店就叫「珍珠服飾」。 「媽媽對你非常好。不要一直給她操心。」珍珠阿姨有次看著我腿上的瘀傷,碎碎唸著。 她問起我到底是做了什麼,爸爸才這樣打我。· 我也不曉得。 我到現在還是不曉得,爸爸究竟為什麼恨我。 那天忘了是什麼原因,我跟珍珠阿姨出席了一場大街上的辦桌,新郎新娘很醉,鋼管舞女跳得忘我,然後有個悲傷的女人唱了悲傷的歌。我趴在紅色的舞台盯著那悲傷的女人唱著悲傷的歌,忽然就被珍珠阿姨抱起來,我們要一起搭計程車離開這裡。 那時我就很常想起那悲傷的女人。我覺得她一定是遇到了很多難過的事,例如她也有一個很不快樂的家庭。 當老師問起我們想不想趕快回家,大家都開心說想時,我只感覺難過,我一點也不想回家。我還不懂為什麼我的家庭這麼奇怪。 2 「你有想過殺死爸爸嗎?」陳美玲看著我。 她的問題讓我害怕。卻又有那麼一點生氣。 「爸爸如果老了怎麼辦?」她站在黑色的帳篷前,背對著我。 「你想過哪些方法殺死爸爸?」黑色的帳篷上方有落葉覆蓋。 「為什麼只有我?」我看著黑色的帳篷,有條裂縫。 「為什麼爸爸只恨我一個兒子?」我想像自己的手伸進那條裂縫,通往陳美玲的子宮。 「就因為我是所有孩子裡面最特別的。」我代替陳美玲說,「就連你也不能接受我。」 我打開那道裂縫,裡面是我小學時的臥室,窗外是水溝,傳來熟悉的惡臭混雜著炒菜氣味,應該是傍晚。陳美玲和她的丈夫把我的貼紙簿沒收,把我的故事書沒收,他們篤信就是這些東西教我喜歡男孩子。 他倆就像隻偷米的水溝鼠。 我看著牠們晃著不靈光的小腦袋,像個小人似的,窩囊爬出帳篷。 6 我對很多人這麼說過,也在很多地方這麼寫過,我想要有個孩子。這也許是十分不合時宜的願望,甚至一不小心就落入政治不正確,但我確實想要有個孩子。 結果我花了很多時間,在網路上搜尋著被燒死是否會疼痛,淹死是否會疼痛,或是被車撞死是否會疼痛,我無時無刻擔心著我幻想的孩子的死亡。孩子的死亡所造成的心痛會有多痛?我花了很多時間,在網路上搜尋著被燒死是否會疼痛,淹死是否會疼痛,或是被車撞死是否會疼痛,我無時無刻擔心著我幻想的孩子的死亡。孩子的死亡,孩子死前的痛苦,那種心碎所造成的心理痛,究竟是什麼感覺?我知道我不想知道,我也知道我彷彿知道。 我知道陳美玲也曾是別人的寶貝孩子,可是他們無法好好呵護、保護這個寶貝孩子。戰後的世界更加殘酷,和平時代的日常即是細節的折磨:債務、人情、爭執、錢、愛恨、孩子、逐漸老化、逐漸死去。突然死去。 陳美玲年輕時摔過火車,無法好好走路,卻導致她更努力走路,走得比自己的姊姊都還優雅。 後來,到了她的中年,她一直說自己看見眼前有一隻黑麻雀,不是鬼,是一隻黑色的麻雀。黑麻雀沒有動,一直遮擋她的視線,不曉得在那裡做什麼。她炒個菜要拿個瓶罐都變得好困難,有次還燙到手,那天晚餐我只好打支雨傘去街上幫忙買便當。那時我已經很大了,可是我總以為那是老花眼,她就是過容易犯病的老太婆。 直到有天她想把那隻黑麻雀從眼前抹除,她用手揮,拿雨傘打那隻麻雀,結果沒踩穩摔下老公寓的樓梯,暈了過去。 7 醒過來時,你哭了起來,你得把淚水擦乾。你覺得自己真是沒用,家人視你如累贅,連搭火車這麼簡單的事都做不好,把自己弄進病院,傾家盪場。家裡的人覺得你不如死了算了,你的治喪費比起治療更便宜,他們確實在你面前再這樣對你說,說下次跌落火車就想辦法死一死,別活著徒增困擾。你的母親尤其嚴厲,用更難聽的話在父親面前數落你,把你罵得一無是處,說你腿這樣子根本沒有男人想娶你了,以後永遠不會,你必須永遠當奴婢。她雖然用力地罵你,卻熬了珍貴的雞湯還有米粥。你知道她必須罵得比你的父親還嚴厲。她知道你最怕的就是父親。 8 陳美玲被二舅帶去醫院做檢查,檢查報告拖了好長一段時間,我結束了兩次期中考,中間還跟著學校樂團團練幾次。陳美玲會坐在陽台邊的沙發,盯著那隻只有她才能看見的黑麻雀。終於報告來了,腦癌到末期。這時的陳美玲才恍然大悟,原來那隻學會拍翅膀的黑麻雀是來要她命的絕症。